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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鸟不在，生灵无佑 ▎喜马拉雅艺术中的鸟类
《无量光佛》，14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局部：孔雀
《第四世班禅》，18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局部：鸭子
用那翅膀飞向虚空，
用那叫声带来开示，
用那羽毛装饰圣僧。
绒敦协恰贡日
（རོང་སྟོན་ཤེས་བྱ་ཀུན་རིག་，1367-1449）
说到喜马拉雅地区有关鸟类的文化与图像，我相信这一切并不是通过一篇公众号文章可以完成的。我希望在有限的篇幅中我可以传递的信息可以更丰富，更简洁。我只希望大家通过这篇文章可以对一些常见的与鸟相关的喜马拉雅文化符号有更深的认识和思考。在图像中鸟类符号会存在重合与对立的情况。这里需要大家谨慎地对待任何一幅作品，因为文化的整体性是一种需要被怀疑的魅影。
藏语的词汇是极为丰富的，美国学者白桂思（Christopher I. Beckwith）这样说道：“藏文的词汇无论其来源是原生的或外来的，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词汇已经以藏语的语言思维重构了”。藏文里统称鸟类的词汇是བྱ་（bya），关于它一个可能的原始藏缅词汇是：*bja ~ bra；一些古汉语研究者会认为这个词可能跟汉语中的“凫”（潘悟云）和“鹉”（白保罗）相关。bya跟藏语中的མཆིལ་（mchil）是作为对鸟类的两个主要的称呼：前一个特指大鸟（或所有鸟类），而后一个词特指小鸟。
羽黑的鸟类（主要是西藏渡鸦）称之为བྱ་རོག་【bya rog；鸟+黑】或者ཕོ་རོག་【pho rog；雄+黑】（对于比渡鸦小的乌鸦藏语中一般使用ཁྭ་ཏ་【khwa da；其中重点是khwa这个字】这个词汇）。
当然还有一些词汇来源较为特殊。比如可能来源于古藏文表示脖子的ཁྲུན་（khrun）的词汇ཁྲུང་ཁྲུང་（khrung khrung；鹤或者鹳）；羽色杂乱的隼鹰用ཁྲ་（khra）来表示；后背羽毛特点突出的岩雕用གླག་（glag）或者རླག་（rlag）来表示。而在藏文化中象征聪颖与智慧的鹦鹉（ནེ་ཙོ་༐；ne tso），劳费尔认为这个词汇可能是由红绿两种词汇构成（ne表示绿色而tso表示红色）。
共享神圣：作为坐骑的鸟类
神灵居于天空之中，必有鸟类作为其坐骑。孔雀是一种常见的神灵坐骑，第八世噶玛巴曲英多吉（ཆོས་དབྱིངས་རྡོ་རྗེ་，1507-1554）在祈文中说：“孔雀身有剧毒（དུག་ཅན་）但凭借着忍耐力不让毒物危害众生；它每每都能在困境中重生（སྐྱེས་བྱུང་）”。作为南亚极为受尊崇的鸟类，孔雀的形象随着佛教的传入在藏区广泛流行。孔雀作为坐骑有两种形式，或是将其刻画在神灵的法座之下，或是直接以完整的身躯（也可以是用孔雀羽毛象征坐骑）背负着神灵的荣光。
作为极乐世界的主佛，无量光佛或阿弥陀佛（རྒྱལ་བ་འོད་དཔག་མེད་）的法座上就有刻有孔雀。孔雀在极乐世界呈现了去垢的作用，并因听得妙法而翩翩起舞。而在菩萨之首文殊菩萨（འཇམ་དཔལ་དབྱངས་）的相关图像中，菩萨常常手持孔雀羽毛呈静像。吠陀时代孔雀羽毛就成为了智者的象征，藏区在14-17世纪的文献中就常常把某一区域的智者称之为“རྨ་བྱ་སྤུ་རྒྱན་”，一部分社团中长老式男子也将孔雀羽毛别在帽子上（这与藏区其他鸟类装饰的来源不同）。
佛教密宗中重要的神灵佛母孔雀明王（Mahamayuri，རྨ་བྱ་ཆེན་མོ་）在藏传佛教中是作为佛母五大明王（རིག་པའི་རྒྱལ་མོ་ལྔ་）之一而被供奉（她们被认为是五部佛经的化身）。从公元四世纪开始，孔雀明王（佛陀的前世之一）就作为去除毒物和灾难的重要神灵出现在上座部和后世的文献中。而在南亚传统还有一位神灵直接与孔雀相关：湿婆和雪山女神的儿子Karttikeya（གདོང་དྲུག་；一般认为这位神灵是韦驮天的原型）。年轻英俊的Karttikeya是天界的统帅，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背负了打败天界敌人的责任。因此许多南亚的古代地方国家都将Karttikeya作为战士之神来对待。在公元前的湿婆修行者的典籍中都将骑着蓝孔雀的Karttikeya作为修行之地和泰米尔人的保护者。
而在本土宗教也存在骑着鸟类的神灵。宇宙女王（སྲིད་པའི་རྒྱལ་མོ་）是本土宗教最重要的冥想之神，是智慧之母（ཤེས་རབ་ཅན་མ་）的愤怒化身。其分别有白，黄，红，黑，蓝和棕色六种化身。其中蓝色的宇宙女王就骑着一头造型夸张的大鸟。在藏区的宗教寓意中无比愤怒的姿态和无比奇特的造型，背后蕴含的是女性神灵所具有的善良与威严（宗教诠释中常见的对立效果）。
目光直视：作为主神的鸟类
除了作为神灵的坐骑，一些鸟儿直接作为主神的代表。神灵和鸟类，神格和物格，不可见自然和可见自然在文本诠释和图像表现中统一了。犀甲护法神（རྡོ་རྗེ་བསེ་ཁྲབ་），藏区多个教派的世界保护神。在他的形象中常常伴随着一只高昂的公鸡，而许多佛教大师相信公鸡是犀甲护法神在人间的化身。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神灵本来是本土神灵中赞神（བཙན་ལྷ་）的一种。在旧密时代和噶当派早期的神灵改造过程（通常认为这个护法神的后期传播与噶当派高僧俄勒白辛饶【རྔོག་ལེགས་པའི་ཤེས་རབ་，1036-1102】有关）中，他逐渐成为了佛教的护法神。噶当派最重要的寺院之一桑浦寺（གསང་ཕུ་དགོན་，修建于1071年）和西藏东部一些寺院也将其作为重要的保护者。在文本中一般将其作为无量寿佛的化身或白梵天（ལྷ་ཆེན་ཚངས་པ་དཀར་པོ་）的愤怒像，可以参考五世达赖喇嘛在传记（1664年）中对其来源的考证。
如果说犀甲护法神的鸟类化身是伴随在身边的，那么大黑天中的 Kakamukha Mahakala（ཁ་ཁ་མུ་ཁ་ནག་པོ་或者བྱ་རོག་གདོང་ཅན་）和宁玛派神灵 Rahula（རཱ་ཧུ་ལ་，罗睺罗）就彻底将鸟类形象直观地表现在自己的灵性身体之上。
对于Kakamukha Mahakala的信仰最早可以追溯到《青史》（དེབ་ཐེར་སྔོན་པོ་）作者桂译师（འགོས་གཞོན་ནུ་དཔལ་，1392-1481）时期。在一些文本中会错误地将其与黑色大鹏鸟混淆；Kakamukha Mahakala的脸部是乌鸦脸。在其他大黑天的图像中乌鸦或者渡鸦一直作为大黑天（玛哈嘎拉，མ་ཧཱ་ཀཱ་ལ་）的伴从而存在，这个传统甚至影响到了不丹王国国王的宫帽上（下文会有说明）。
藏传佛教中宁玛派与格鲁派供奉的神灵罗睺罗被称为“教法宝藏的守护者”（གཏེར་སྲུང་ཆེན་པོ་），其原型来源于南亚传统的宇宙神灵之一Rahula。在南亚的早期文本中，Rahula偷吃了众神食用的甘露而被日神和月神告发。主神毗湿奴为了惩罚他，便将她（文本中其性别属性主要是女性形象）的头砍了下来。但是因为食用了甘露，Rahula具有了复活的功能。从此她对于日神和月神怀恨在心，常常攻击与吞噬日月和其他天体。南亚传统会认为日食和月食就与她的攻击有关。
从艺术史的发展来看，藏传佛教使用的罗睺罗形象可能是藏区自身的艺术创作。它结合了一些早期本土宗教的神灵特点；其头顶的乌鸦在神话学角度看象征着众星之首的太阳，而密宗诠释学会认为乌鸦象征着宁玛派伏藏教法的私密性（该神常会化身乌鸦给修行者传递关于教法的关键信息）。
圣人之冕：鸟类羽毛的装饰
从日耳曼人到波斯人，再到南美的古代帝国；人们都会将一些具有特殊含义鸟类的羽毛装饰在帽子上。羽毛的装饰不仅增添了某种权威的自然性；随风飘逸的羽毛常常然人们模糊了真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带给观者极大的美感。用秃鹰的羽毛装饰法帽或者头上有秃鹫羽毛的现象在宁玛派传统中极为常见。
在见解脱帽（或者莲花帽）上装饰秃鹫羽毛，便常见于宁玛派不同大师的图像中。下面有三张图像分别属于莲花生大师（སློབ་དཔོན་པད་མ་འབྱུང་གནས་），日增白玛赤列（རིག་འཛིན་པད་མ་འཕྲིན་ལས་，1641-1718）和日增额珠坚赞（རིག་འཛིན་དངོས་གྲུབ་རྒྱལ་མཚན་་，1337-1408）。
《日增白玛赤列》，19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日增额珠坚赞》，19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宁玛派的仪轨文中说秃鹰的羽毛象征着宁玛派教法的胜利，使用它的大师都是在大圆满传承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修行者。其中日增额珠坚赞与秃鹰羽毛之间的关系尤为有趣。根据传记记载：这位出生在后藏昂仁县的佛教大师，在其十一岁时头顶已经开始长出三个类似秃鹰羽毛的东西。到了他二十三岁时头上的羽毛已经有五个了。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开始称呼其为“头顶秃鹰羽毛者”（རྒོད་ཀྱི་ལྡེམ་འཕྲུ་ཅན་）。而图像常常描绘三个羽毛而不是五个。
除了秃鹰外，渡鸦作为圣人们的装饰也常有出现。作为萨迦派“昆氏”（འཁོན་）家族的第32任法主和萨迦派重要的法藏发现者，旺堆宁波（མཐུ་ཆེན་དབང་སྡུད་སྙིང་པོ་，1763-1809）的头上就装饰了一支渡鸦。作为萨迦派大黑天信仰和宝藏教法的绝佳诠释者，渡鸦的形象表明了旺堆宁波在萨迦派教法传承中的重要作用。
而利用渡鸦作为装饰的最出名的例子应该是不丹国王世袭的宫帽，而这个宫帽背后所蕴藏的是不丹地区自17世纪以来的权力传统和竹巴噶举宗教社团一次有名的内部斗争。
15世纪以来竹巴噶举内部对于如何规范权力传承的问题产生了对立的看法，其核心是在实行家族传承和转世灵童之间进行选择。第四任竹巴噶举的教主白玛嘎布（པད་མ་དཀར་པོ་，1527-1592）因其自身的智慧和在藏区宗教界的地位，长期以来为竹巴噶举积攒了大量的信徒和财富。在其去世后，竹巴噶举内部关于传承方式的讨论随着白玛嘎布遗产的出现而日趋白热化。
作为家族传承派推举的继承人，阿旺朗杰（ངག་དབང་རྣམ་རྒྱལ་，1594-1651）需要对抗另一派推举的继承人巴桑旺布（པ་སངས་དབང་པོ་，1593-1653）。但是大家需要知道，虽然阿旺朗杰来自竹巴噶举的核心家族“甲氏”（རྒྱ་）；但巴桑旺布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堂兄，有来自前藏众多贵族的支持。
当时藏区的主要统治者藏巴汗彭措朗杰（ཕུན་ཚོགས་རྣམ་རྒྱལ་，1586-1621）虽然是阿旺朗杰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阿旺朗杰的母亲曾经是彭措朗杰父亲众多妻子中的一位，后来改嫁给了阿旺朗杰的父亲），但是彭措朗杰推崇的是转世灵童，所以也没有任何帮助阿旺朗杰的意愿（反而在之后的发展中彭措朗杰帮助巴桑旺布攻击阿旺朗杰）。
面对这样的情况，阿旺朗杰只能带上教派的圣物于1615年弃寺逃离。在大黑天的象征——渡鸦的帮助下，阿旺朗杰和其追随者开始向不丹前进。
到达不丹的阿旺朗杰不断发展教义传播并和当地的首领形成供施关系（他被认为是政治联盟的盟主）。
在随后对抗藏巴汗和五世达赖喇嘛自卫战争中阿旺朗杰和其教团带领当地势力一次又一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至此阿旺朗杰和其传承的竹巴噶举派系在不丹完全扎根。因为阿旺朗杰的经历，后世将渡鸦作为不丹权利的象征。
1907年在英国人的帮助下，不丹的地方首领乌颜·旺楚克（ཨོ་རྒྱན་དབང་ཕྱུག་，1862-1926）推翻了不丹原有的统治者并创立了现在我们知道的不丹王国。
环绕圣域：作为背景的鸟类
人们在不可逆转的死亡面前歌颂自然的伟大，在或短或长的人生路上人们最终需要学会的就是与死亡达成和解并与之狂欢。
藏地的宗教将天葬或天葬台作为寂灭轮回的核心场所，那里是人们不愿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人们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每一个“自己”；也能看到修行者们直面恐惧，获得解脱的过程。
而秃鹰正是这个空间的主宰者和人们最后一位老师。
在一幅19世纪的《愤怒莲花生像》中人们可以看到这样场景： 哲人们围坐一团讨论着生死之道，歌颂着他们的上师莲花生；而另一边尸陀林主（དུར་བདག་，墓葬主）观摩着一个已死的凡人正在经历最后的清洁：一群野兽正在秃鹰的指挥下啃咬着他的尸体。
哲人对此漠然了吗？不，他们满怀慈悲心里却明白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一个不可逆的结果。
居住在墓园附近的夏利巴非常害怕墓园中野狼的叫声；因为这个他整晚的无法入眠。
一天一位比丘来到他的住宅求食，他向比丘讲述了自己的恐惧。比丘告诉他：“你可以把这世上所有的声音都当成那墓园的狼叫；请你以这样的方法居住在墓园修法吧”。
经过了比丘的灌顶和训诫后，夏利巴在墓园修行了九年。最终他不但不畏惧墓园里狼叫，还常常帮助死者处理尸体并将狼的尸体被背在身上。
对此多罗那多（ཏཱ་ར་ནཱ་ཐ་，1575-1635）大师这样说道：“（夏利巴）身处死亡之地，心中却已经无畏大乐，做到了无垢清净“。
熊熊燃烧的剑象征着智慧之神文殊菩萨，经书象征着金刚手菩萨，而中央的莲花象征着观音菩萨；莲花两旁的双头鸭（ངང་པ་མགོ་གཉིས་）和双头鹦鹉（ནེ་ཙོ་མགོ་གཉིས་）分别象征着住持希瓦措（ཞི་བ་འཚོ་，设计修建西藏第一座寺院桑耶寺并开始创立僧伽制度）和译师白如杂那（བཻ་རོ་ཙ་ན་，或者译师群体）。
执掌西藏政权并被和硕特人杀害的第司桑结嘉措（སྡེ་སྲིད་སངས་རྒྱས་རྒྱ་མཚོ་，1653-1705）一般被认为是格鲁派中“百科全书”一般的学者。
在他执掌时期（1679-1705）创建了许多文化项目并编著了如《浦法历算口诀-白琉璃》（ཕུག་ལུགས་རྩིས་ཀྱི་ལེགས་བཤད་བཻཌཱུརྱ་དཀར་པོ་）和《医学四续注释-蓝琉璃》（དཔལ་ལྡན་རྒྱུད་བཞིའི་འགྲེལ་པ་བཻཌཱུརྱ་སྔོན་མོ་）等传世之作。在他的图像中就就经常会有鹦鹉伴随身边。
而鸟类作为空间的背景最常见的图像当然是“六长寿图”（ཚེ་རིང་རྣམ་དྲུག་）。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这个图像具有一个固定的来源，它更像是多种风格和文化背景相结合的一个作品。你既可以单纯把它作为一种具有美好寓意的图像，也可以在文本中找到更为具体的宗教寓意。
按照一种结构化的宗教解释：老人代表知识和永生，岩石代表定力和赐福，泉水代表勤奋和甘露，树代表自律和脱离轮回，鸟代表慷慨和平和心，而鹿代表耐心和修行。这是多么有趣又具有美感的组合。
威严的灵体 温情的挚友
作者介绍
现就读于伦敦⼤学亚⾮学院历史和哲学学院，本科就读于中国⼈⺠⼤学历史学院，史哲双修。⻓期主持⼈⺠⼤学藏史研读班并在微博与公众号发表⽂章。⾃幼喜爱⽂史，⻓期坚持研读原始资料，学习了古希腊⽂、拉丁⽂、古希伯来语、 ⻄夏语、梵语，满语、蒙语和古藏⽂(作为学术研究性语⾔)。2017年，参加联合国教科⽂在俄罗斯组织的“关于史诗与⺠族-雅库特”专题会议。2018年，获得“⻘年美术评论家”称号，代表作品有《图像，⼀种⽣存修辞术——古典图像和城市图像分析》。2019年，参与了国家级项⽬——《⻄藏历史地图集》 译注的 《藏史纲要》全四册已定稿；曾参与《藏⽂辞海》的编写，并担任常务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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